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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 華容道義釋兩阿瞞

月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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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9章 華容道義釋兩阿瞞

    楊浩道:「是,第一階段:稱帝。其結果可以預料,我們必將迎來宋廷更猛烈的打擊,在這一階段,我們必須也要集中全部武力與之一決,這一仗雖未必大獲全勝,卻一定打得夠猛、打得夠凶,打得它越疼,宋國上下越會明白,它想吃掉我,它就得付出天大的代價。這就我們第二步的計劃打下了基礎。

    當然,這只是從明面上來說的,暗的一面,我們要南縱蜀地之亂,北聯遼國契丹,並對宋廷內部進行種種干擾,讓它有心無力,直到疲戰、厭戰,這時我們再主動請降,棄帝號,就王位,也就給了他們一個緩和事態的台階。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有利讓三分,這樣咱們看著是輸了,其實卻是贏了……」

    定難軍節度使本來就有一個西平王爵位的,自從朱溫滅唐建立大梁以後,梁、唐、晉、漢、周等中原政權,每一朝為了籠絡西北,對河西拓拔氏都要用懷柔政策,恩賞有加,於是就在唐朝所封的定難軍節度使名號上又為拓拔氏進爵為西平王。

    宋朝代周自立後,又馬上加封定難軍節度使李彝興為太尉,以此為恩攏的手段,但是例朝所封的西平王爵並沒有取消,只不過隨著宋朝先後消滅中原諸國,一統天下,宋國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夏州李氏見機知趣,對這個無甚用處的王爵便再不提起了,宋國也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回事,雙方很默契地達成了一致。

    既然梁、唐、晉、漢、周各朝都承認過定難節度使的王爵身份,那麼宋國再追封確認一下,其實也不是很難下台的事情。

    丁承宗見他把自己教給他的「生意九字訣」居然活用到了爭霸天下上面,不由會心地一笑,當即點頭讚許道:「太尉所言有理,如果太尉稱帝後咱們能夠頂住宋廷的強大攻勢,那麼給他個台階下,據地稱王還是能做到的。」

    楊浩當然知道能夠做到這一點,事實上這一套路子本就是李元昊昔年稱帝的路子,直到目前為止,他借用的就是李元昊的辦法,自然對宋廷可能做出的反應有一個比較準確的判斷。

    楊浩又道:「據地稱王后,我們就融合各部,內修甲兵、振興經濟,使得民生富庶,畜牧興旺,五穀豐登,府庫充盈。對外則同時結交與遼宋,兩邊借力,引以自重,同時開闢疆土直至隴右。隴右嘛,如今大半都在吐蕃、回紇人手中,還有一小部分是党項羌人的地盤,隴右回紇人是一盤散沙,党項羌人的部眾更少,都不足一提,實際上就是掌握在吐蕃人手中,宋廷如今還沒有盡占隴右,對其宣示主權,這就是我們難得的機會,隴右,務必要打下來,這是我們最終立國後避免與宋打一場百年之戰的必要條件!」

    歷史上,西夏國疆域最盛時,「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憑此疆域與遼宋三國鼎立,但它卻是三國之中最弱的一方,究其原因,就是先天不足。

    西夏國中興是據定難五州而起的,當時西夏的李德明同時向遼宋稱臣,遼宋為了拉攏這個最強大的第三方勢力,使它儘量保持中立,於是都接納了它。遼帝封李德明為西平王,宋國亦授李德明為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西夏與遼宋兩國開榷場,通貿易。穩定了東方和北方兩大強國後,才開始大舉西征,攻打涼甘肅瓜沙諸州,最後勢力直抵玉門。

    等到他的勢力到達玉門關時,再想向南擴充已經不可能了,那時候隴右之地業已盡數落於宋國之手,所以西夏疆域自始至終就只能局限於河西一地,西夏國就憑河西這一隅之地統治那裡三百多年,稱帝建國近兩百年。

    如今楊浩既然已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就得全心全意為自己的生存空間進行考慮,他比李元昊稱帝時早了五十多年一統河西,勢力直抵玉門關外,再想拓張國土,最好的地方就是如今還是群雄逐鹿不得其主的隴右。一旦隴右到手,他的疆域將比歷史上的西夏國擴大一倍,人口自然也倍增,其國力當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語。比西夏國強大一倍的新帝國,宋國發動戰爭時勢必要多了一分忌憚。

    聽到這裡時,种放和摺子渝心中都想到了一些具體的問題,不過楊浩還沒有說到第三點,而這個人常常後發制人,前邊許多看以莽撞的舉動、大有破綻的動作,他在後面都有極穩妥巧妙的手段來畫龍點睛,誰也不知他後面是否還有妙筆,所以二人也不忙著插口,只聽楊浩繼續說下去。

    楊浩道:「第三步,再擇機稱帝。我若現在就據河西之地稱帝到底,宋國大可從隴右出蕭關、自河東伐橫山,對我大舉用兵,迫我兩面受敵,而隴右到手,我們據河西隴右之沃土,無論是糧米供給、兵員供給方面都可綽綽有餘,從地理上來說,我們不管是出兵還是防禦也能做到進退有據,這樣的話,宋國就不敢對我輕易發動攻勢。」

    楊浩說到這裡聲音一頓,對三個聽的入神的人問道:「諸位對此還有何意見?」

    丁承宗想了想道:「太尉方才在節堂曾說,其中還有許多細節需要推敲,不知是哪幾點?」

    楊浩微微一笑:「以三位之見,我這計劃之中還有什麼破綻呢?你們不妨說出來,與我心中所思印證一下。」

    「我以為……」

    种放和摺子渝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地說出這三個字後,相視一笑,又互相做了個請的手勢,楊浩不禁笑了,點將道:「種兄,你說。」

    种放放下酒杯,捋須說道:「太尉,我有幾個疑慮,還請太尉釋疑。第一:降格稱王后拓土隴右,如何保證宋廷不會出兵干預?就像遼國不會坐視河西之地落入宋廷之手一樣,宋廷又豈會袖手觀我奪取隴右之地?一旦宋國插手,不管從雙方實力上來權衡,還是出兵隴右的便捷上,宋廷都占據著絕對優勢,我們的打算,十成有九是要落空的。

    第二,隴右吐蕃人自從得到宋國暗中扶持之後,不管是兵甲還是糧米都充足無比,各部落合併締結的速度前所未有,雖說目前有羅丹族長牽制著他,可是我們一旦降帝號稱王爵,在休養生息期間,是不能再主動對外用兵的。

    以宋國的雄厚實力,卻可以在這段時間裡繼續予尚波千強大的支持,照這勢頭下去,在很短的時間裡,尚波千就能一統河西,甚至把河西星羅棋布的回紇部落、党項部落也全部納入麾下,到那時,就算沒有宋國相助,他的勢力也將不遜於我們多少,我們一旦圖謀隴右,不過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說不定反被宋國或遼國撿了便宜,又談何壯大呢?」

    楊浩又轉向摺子渝,問道:「還有麼?」

    摺子渝到底是女人,心細如髮,想的也多,除了這兩點,她還想到其他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即便實現了第一步計劃,在雙方僵持階段提出議和稱臣,如果宋國依然態度強硬,拒不接受楊浩的要求又該如何。不過轉念一想,再縝密的事情,如果反覆去想,都難免要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果非得做到十全把握才去做,那乾脆什麼都不要做好了,這些擔心實無提出的必要,便搖頭道:「沒有了,只有這兩點,不知太尉可有解決的辦法?」

    楊浩道:「第一個問題不必擔心,我很了解趙光義這個人,也很了解宋國。他們大致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還是揣度得出的,如何讓宋國袖手旁觀,我心中已有定計,只不過現在還不是公諸與眾的時候。倒是如何阻止尚波千繼續這樣瘋狂擴張下去,直至一統隴右,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我思量許久,也沒想出個妥當的辦法來。」

    种放和摺子渝、丁承宗聽了心中都暗暗稱奇,在他們看來,如何讓宋國在楊浩吞併隴右時袖手旁觀才是難如登天的大事,畢竟站在宋國的角度,它是無論如何不會坐視楊浩這個舛傲不馴的蕃王繼續擴張的,同時宋國又有那個實力予以阻止,所以不管用什麼辦法,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能改變趙光義的心意。

    而阻止尚波千的勢力繼續擴張,一家坐大,獨霸隴右,反倒要容易一些,雖說六穀藩部的羅丹族長只能在短時間內牽制尚波千,不足以阻止在宋國鼎力相助下大肆擴張的尚波千,但是遲滯他勢力擴張的速度還是有希望的,此外還可以採用其他一些手段,可是在楊浩心中,反而是最難的問題他先想出了辦法?

    三人見楊浩語氣篤定,卻不肯透露詳情,只得捺下好奇心,開始思索第二個問題。

    楊浩如今手中還有兩件時機得宜時拿出來將有極大作用的寶物,一件是傳國玉璽,一件是宋皇后的血詔。

    血詔對竭力宣揚自己正統繼承人身份的趙光義來說,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玉璽的作用則更大,然而這兩件東西和楊浩手中的重甲騎兵差不多,合適的時候用上它,將無往而不利。不合適的時候拿出來,那就只有起反作用。

    大漢車騎將軍董承得到了皇帝誅曹操的衣帶詔,結果卻是為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而那玉璽,劉邦、曹丕、石勒……,但凡得到了它的人,都大肆利用傳國玉璽在國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服務於自己的合法統治權,但是每一朝崛起,都同樣有一個持有著它,卻亡國喪命的前朝君王,此物要時機得宜、實力相稱時方有大用,此時是只能秘而不宣的。

    因此楊浩思索了片刻,便打消了把這兩件東西現在示之於三人的打算。四人各自想著心事,房間裡一時靜了下來,幾個人默默地思索著,時而挾一口菜,品一口酒,就這樣沉默了一柱香的時間,丁承宗慢慢抬起頭來,略一遲疑,方道:「太尉欲謀隴右,而尚波千在宋廷扶持下的崛起速度不遜於太尉初到蘆州時候。六穀藩部的羅丹族長雖是受太尉暗中扶持的,但是現在的尚波千就如同已得了銀州的太尉,而羅丹族長卻遠不及當時的李光睿,此消彼長之下,僅憑一個羅丹,是絕對阻止不了尚波千的崛起的。」

    眾人都專注地盯著丁承宗,丁承宗道:「這樣的場面,與行市商賈之競爭不無相仿,如果是在商場上,對這樣的局面,若想扼制打壓其一方,倒是有一個辦法。」

    楊浩迫不及待地道:「你說。」

    丁承宗道:「引進一股新的勢力,把水攪混,地盤一共只有這麼大,若再引進一個勢均力敵的商家進來,讓他們你爭我搶,大家瓜分一番,結果是誰也別想坐大,等我騰出手來,就可以憑著遠較他們雄厚的實力,對他們或收買、或打壓、或分化,最終把他們一一吃掉,這樣還省了我在當地打響名號、建設店鋪的前期一應事務了。」

    楊浩三人的眼睛一齊亮了起來,丁承宗本是試探著說出自己的見解,一見三人神色,不禁大受鼓舞,繼續道:「如果此法同樣可以用於謀國,那麼……在完成第一步計劃之後,把蜀地義軍就近調往隴右如何?如此,既可避免他們在宋廷的圍剿之中損失殆盡,又能起到制衡尚波千的目的。」

    說到這兒,丁承宗詭秘地笑了笑,道:「宋廷是不會想到我們『被迫』去帝號,安份守己地待在河西的時候,還會打著隴右的主意。蜀地義軍一走,宋廷不但鬆了口氣,對隴右的平衡局面也會樂見其成的,畢竟……宋廷是不希望在隴右再出一個楊太尉的,可尚波千是他們一手扶植起來的,那時要利用他們牽制我們,又無法自己出面來削弱尚波千的勢力,這借刀殺人的手段,就算趙光義想不到,他手下的文臣武將們又豈會沒人進諫呢。」

    楊浩腦中急轉,仔細想了想,卻否定了這個計劃:「計是好計,只是所用不當。」

    「哦?如何不當?」

    「蜀中義軍,雖號稱有十萬之眾, 但是其中卻有許多婦孺老幼,故土難離啊,就算咱們已經控制了他們的領導權,也很難要他們背井離鄉,此其一。蜀中多山地,那些義軍士卒攀山越嶺如履平地,可是卻大多不懂騎馬,他們不擅馬戰、騎射,也弄不到戰馬,養不起戰馬,一旦到了隴右,本來擅長山地作戰的優勢將不復存在,在尚波千的鐵騎面前,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罷了,不堪一用。」

    楊浩所說,正是蜀中義軍的軟肋所在,丁承宗聽了,不禁大失所望,种放卻脫口道:「羅中義軍不可用,那甘州的阿古麗如何?」

    楊浩一呆:「阿古麗?」

    种放興奮地道:「不錯,阿古麗!如果令阿古麗假意反了太尉,率部眾逃往隴右,不就能起到分尚波千之勢的效果了?」

    楊浩怔怔地道:「這個……回紇部落雖也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部落,但甘州回紇多少已有了些農耕的習慣,讓他們舉族遷徙至隴右,要說服他們的頭人恐怕很難。再說,阿古麗王妃目前對我倒底有多少忠誠還不確定,如果縱之遠去,能否還對她加以控制實難預料。」

    丁承宗道:「那就先牢牢地控制了阿古麗不就成了?」

    楊浩反問道:「人心隔肚皮,如何確定她的忠心?」

    丁承宗身為飛羽在夏州的負責人,對甘州那邊的情形了如指掌,脫口便道:「恩威並施,足矣。阿古麗王妃與太尉一戰時,以女兒之身,數度衝鋒在前,不畏生死,可謂其勇,可謂其忠。而夜落紇卻拿她做了棄卒,阿古麗王妃對此一直耿耿與懷。草原上的女兒家,愛恨分明,性情爽快。阿古麗王妃年輕貌美,又是回紇九姓中的王姓部落後人,身份尊貴的很。如果太尉納她為妾,許之以情。留其親眷,以之為質。還怕……」

    和親結勢,在那時代實屬尋常,女子再嫁,漫說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是尋常事,所以就連种放這儒家大賢聽了也不以為忤,而楊浩若真稱帝,那阿古麗王妃也就不是妾了,而是尊貴的皇妃,相信以楊太尉的人品才貌和尊崇的身份,阿古麗王妃也不免意動,陷其情網,此計實是大為可行。

    种放雙眼一亮,剛要開口讚許,敦促楊浩為霸業宏圖,與阿古麗王妃成就一段姻緣,摺子渝已氣沖斗牛,脫口便道:「不行!」

    种放和丁承宗現在滿腦子都是站在從龍之臣的位置上為楊浩的宏圖霸業想問題,全然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快被楊浩折磨成閨中怨婦的女諸葛,這時她一開口反對,二人才省覺過來。

    丁承宗心道:「折姑娘啊,我兄弟若做了皇帝,後宮還少得了你的位置嗎?帝王后妃,豈是相夫教子那麼簡單,光是身具大智慧,那是沒用的,要做一個賢妃,你還少了幾分胸襟啊。」不過丁承宗是知道摺子渝在楊浩心中的份量的,雖然暗自腹誹,卻不便直接說些什麼。

    而种放卻沒有這些顧忌,在他看來,縱論天下大事,讓一個女人參與謀略,已是太尉格外的看重了,牽涉江山社稷根本之大事,一切衡量標準只有「利益」兩字,正所謂將者無情,謀者無心,什麼兒女之情,都得靠邊站。諫臣的脾氣一上來,莫說現在摺子渝和楊浩還沒有甚麼關係,就算她是統帥六宮,母儀天下的皇后,他也敢犯顏直諫的,立即把臉一沉,反駁道:「如何使不得?」


    「我……」摺子渝一陣語塞,楊浩看著她,眼中卻漸漸露出有趣的意味:這才對,一個不知道吃醋、不會使小性兒發脾氣的木美人,又哪來的活色生香。這才像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咳咳……,她……應該是為我吃醋了吧?

    楊浩暗喜在心,巴不得她失口說出什麼話兒來,也不忙著為她解圍,摺子渝看他一副看笑話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情急智生,她腦筋一轉,忽地計上心來,從容開口道:「我是個女兒家,自然懂得女兒家的心思,夜落紇和阿古麗王妃本是夫妻,大難臨頭卻把她做了替死之鬼。如今太尉先秘密納她為妾,再驅使她為自己所用,那麼和夜落紇又有什麼區別?阿古麗王妃已經被夜落紇傷透了心,還會相信太尉的誠意嗎?甘州回紇與隴右吐蕃人本有交情,一旦等她到了隴右,焉知他們不會勾結起來?」

    种放道:「那麼……折姑娘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摺子渝淺淺一笑,斜眸睨了楊浩一眼,挑釁地道:「小女子受兩位大人啟發,倒是想出了一個法子,只是不知……太尉敢不敢用呢……」

    夜落紇和李繼筠,與程世雄、李繼談、張崇巍的三路追兵像捉迷藏一般,一會兒跑到橫山腳下,一會兒渡過無定河水,東躲西藏,你追我逃,好不容易甩開了一段距離,快馬加鞭逃奔銀州,到了米脂河邊,看看兩人幾乎又折損過半的兵馬,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坐擁雄城甘州,手握六萬大軍,麾下三十萬子民的西域霸主,而今根基已失,兵不過萬,就連王妃阿古麗和次子曲離都先後拿去做了棄子,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李繼筠倒是淡定,大概他已經窩囊兩年多了,昔日的傲氣傲骨早就被打磨的差不多了,居然還挺沉得住氣,一見夜落紇站在米脂河邊回望河西放聲大哭,便勸道:「可汗不要傷心啦,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汗頃刻間敗落如此,其速之快,勢如山崩,安知來日楊浩不會比咱們敗得更快、敗得更慘?宋國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咱們雖然敗了,可宋國還沒有敗,潘美大宋名將,靠山比你我強硬百倍,楊浩得意一時,未必就能討得了好去。」

    夜落紇痛心疾首地道:「宋國縱然大敗楊浩,把他挫骨揚灰,也不過替我出一口心頭惡氣罷了,想當初你李家坐擁定難五州,我夜落紇據甘州而望南北,俱是一面之雄,今日敗落如此,再無出頭之日,豈不傷心?」

    李繼筠目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咬牙道:「我們敗是敗了,若說再無出頭之日,那也未必,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只要找到機會,我們一樣能東山再起!」

    夜落紇只是搖頭:「難,難如登天啊,沒有地盤、沒有子民、沒有兵馬,我們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投靠宋廷,受人所制,做一個馬前卒,要說東山再起,豈非痴人夢話?」

    李繼筠獰聲一笑道:「未慮勝,先慮敗,自從我李家痛失夏州,落得這個下場以後,我就明白這個道理了。退路,我早已想好。」

    夜落紇兩眼一亮,急忙問道:「還有退路?往哪裡退?」

    李繼筠向前一指,說道:「出銀州,地綏州,入隴右。隴右無主這地,四方豪雄爭霸,如今尚波千和羅丹打得不可開交,你我前去相助,尚波千豈有不倒履相迎的道理。到那時候,大汗可以王者之尊,於河西重招舊部,聚隴右回紇為己所用,而我也可以招納隴右羌人,咱們重整旗鼓,未必沒了機會!」

    夜落紇精神一振,脫口道:「不錯!不錯!我們還未到山窮水盡之地,還有隴右可去,不過……」

    這一有了出路,夜落紇又患得患失起來:「如今你我兵馬有限,又俱是傷卒敗將,士氣低迷,還能闖過銀州麼?若是銀州出兵阻攔……」

    李繼筠心中暗罵:「這老貨,虧他當初還是西域一霸,連番戰敗,已是膽氣盡喪了。」

    罵歸罵,現在兩人合兵一處還有一線生機,若各自為戰,那真的是自蹈死路了,他還得耐著性子予以寬慰:「可汗放心,繼遷奇襲夏州之前,對一路所經都做過縝密的調查。銀州扼延綏,連榆林、南通川陝,本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早被楊浩打造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堅城,可楊浩兵寡將微,如今手下屈指可數的幾員良將,或在橫山、或在沙瓜甘涼,或鎮於夏州,故而銀州已無良將了。

    如今銀州守將是柯鎮惡和李一德,這柯鎮惡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不是善戰之將。而那李一德原是銀州李氏大族之長,故而為楊浩所用,現任銀州知府,此人更不知兵。銀州之重要,楊浩早已對他們耳提面命,他們豈會不知,又豈敢冒險離城禦敵?我來的時候,銀州就四門緊閉,如臨大敵,只怕我去打它,嘿嘿,就憑那兩個夯貨,我們就是大搖大擺地從銀州城下走過,他們也不敢向我們邀敵的。」

    夜落紇聽了這才放下心來,說道:「如此甚好,你我駐軍於此,暫歇一時,然後馬上啟程吧,若讓追兵趕來,那便想走也走不脫了。」

    銀州城頭,柯鎮惡一身甲冑,巡視四城,無一絲懈怠。雖然現在沒有戰事,城池防禦方面又是風雨不透,但是他仍一絲不苟,一日一夜四次巡城,風雨不誤。而派駐城外的斥候探馬更是遠出百里,時刻掌握著銀州左近的一切動靜。

    自從銀州自他手中丟失過一次,雖然楊浩未予他重責,但是這份恥辱他始終牢記心頭,再也不敢有一絲大意。他本是追隨楊浩最早的將領之一,論資歷沒幾個人超得過他,可是如今他不過是銀州一城之守,後來的戰事,楊浩很少要他出頭,楊浩的權勢越來越大,而他在楊浩武將班子裡的地位卻是每況愈下,柯鎮噁心中有數,也自覺羞慚。

    但他對楊浩並無一絲怨尤,他知道自己雖是大唐武將之後,但是行軍作戰的本領並未繼承幾分,論衝鋒陷陣,他不及木恩、木魁、艾義海等人驍勇,論調兵遣將,他又遠不及种放、張浦、楊繼業,就算張崇巍、李華庭這些降將,本領也要強他許多。

    所以柯鎮惡一面做好份內之事,一面翻出祖上傳下的兵書,身上揣著一本,有空就翻出來看看,一面苦讀兵書,將書中所學與實戰經歷印證揣摩,一面時常與其他將領探討求教,哪怕對方官階地位低於他也不恥下問。如此勞心勞力,哪怕他的身子強壯如牛,一日下來也是疲憊不堪了。

    泄下重甲,柯鎮惡疲憊地坐回椅上,穆夫人聞聽丈夫回來,已自內宅走出,一見丈夫模樣,頗覺心疼,她雖性情刁蠻,柯鎮惡又有些懼內,可兩人情感卻是非常深厚。穆夫人連忙上前,輕輕為丈夫揉按著肩膀,柔聲道:「累了吧,我給你用枸杞燉了只老母雞,先吃點東西,然後去睡一下吧,夜裡還要巡城,可別太勞累了。」

    「娘子不必掛懷,我這身子骨兒,不礙事的。」柯鎮惡拍拍妻子的手背笑道,他習慣性地從懷裡掏出看了一多半的兵馬,一面享受著妻子的溫存,一面打開來,想抽空再看上一篇,就在這時,一名背插紅旗的小校飛奔而入,抱拳稟道:「報!柯將軍,甘州夜落紇與綏州李丕壽的敗兵已向我銀州而來,現在距城七十里。」

    柯鎮惡吃了一驚,攸地站起,沉聲問道:「敵軍數量多少,軍陣形色如何?可曾攜帶攻城器械?」

    那小校稟道:「敵軍數量,約摸在一萬二三上下,雖是敗軍,行色倒還從容,並未攜帶甲仗戰車,看模樣,是要自我銀州逃往綏州方向。」

    「再探!」

    「是!」那小校飛奔而去,柯鎮惡匆匆抓起盔甲,一邊急急披掛。

    穆青璇道:「夫君要登城御守備麼?」

    柯鎮惡道:「不錯。雖然看他們模樣,不像是要攻我銀州,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不能大意,我馬上登城守備。」

    穆青璇略一思索,忽道:「夫君何不主動出城,搶占要害,阻其退路。」

    「嗯?」柯鎮惡手上一停,訝然看向愛妻,遲疑道:「主動陳兵城外阻其退路?」

    穆青璇走近了,柔聲道:「夫君,綏州兵來時,兵馬近四萬人,且將綏州付之一炬,以背水一戰的姿態,夫君以一萬五千守卒的兵力,不予出戰,一面馳報夏州,一面堅守城池,這是穩妥的作法。而今,敵軍大敗而歸,軍情傳報上又說現在李繼談、張崇巍、程世雄三位大將自後追趕,敵軍膽喪,不堪一戰,如果我們仍然堅守城池,坐視其逃走,豈不坐失戰機?」

    「唔……」柯鎮惡將刀掛在腰帶上,雙眉擰起,深深思索起來:「太尉令我銀州,而今……,萬一有甚麼好歹,柯鎮惡那便百死莫贖了。」

    穆青璇柔聲道:「夫君還在為上一次失陷銀州而自責麼?夫君,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是軍神兵聖,也沒有不打敗仗、不失戰機的時候,如果因為一次失敗就變得謹小慎微,再不敢主動捕捉戰機,那麼這個人就不是敗了一次,而是因為一次失敗,做了一輩子的失敗者。

    如今敵軍總兵力一共才一萬出頭,而且都是殘兵敗將,其戰力可想而知。他們既然來了,李、張、程三位將軍頂多遲延半日,也必將趕到。此時主動禦敵於外,風險極小,而如果能把這兩個人統統拿下,對太尉來說,卻是軍心大振的事情,夫君亦可藉此揚眉吐氣,挽回容顏。如果夫君心存怯意,眼睜睜看他們從咱們眼皮子底下逃走,以後在同僚們面前還有什麼臉面,在部下們面前還能抬得起頭麼?」

    柯鎮惡聽得大為心動,可是上一回失敗,險些把太尉的家眷都葬送了,那一次的事件,在他心中實是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所以他仍猶豫道:「可……可銀州是太尉的一個重要門戶啊,此處若有失,柯鎮惡以死謝罪,也難贖萬一。真要有點事情,只怕……」

    穆青璇有些生氣了,沉聲道:「夫君,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丸地之法,不可拘泥,須識變通,可屈可伸。如今情形,敵軍縱是全盛之時,也不是輕易可取我銀州的,更何況援軍迅即便至,而敵軍意圖逃走。為將者,智、信、仁、勇、嚴缺一不可。如果你連這也做不到,咱們還是不要做這個官了,妾身收拾行囊,請夫君向太尉請辭,你我迴轉穆柯寨,繼續做一個山中獵戶便是了。」

    柯鎮惡被妻子一激,不禁脹紅了臉龐,把牙一咬道:「好!我率五千兵,出城占據要地,阻敵退路,這銀州城……」

    穆青璇道:「妾身馬上披掛起來,代夫君上城禦敵。李大人那裡,我也會代夫君知會一聲,兵貴神速,遲延不得,夫君,既已決斷,就不可再有絲毫猶豫!」

    「我省得,這便去了!」

    柯鎮惡一拍刀鞘,久失的豪氣自眉宇間重新湧起出來,他轉身便走,行至廳門處忽又駐足轉身,喚道:「娘子!」

    穆青璇正欲迴轉後宅披掛盔甲,聞聲回身,怒道:「怎樣?」

    柯鎮惡一揖到地,說道:「柯鎮惡得賢妻如此,今生無憾了。」說罷一轉身便快步如飛地去了。

    穆青璇呆了呆,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拭了拭眼角,輕聲罵道:「這個呆子……」可她嘴角,卻分明噙起了一絲甜蜜的笑意。

    穆青璇這廂一面急稟李一德,一面親自披掛登上城頭,代表守御銀州不提,柯鎮惡點齊五千兵,俱乘快馬出了城門便疾馳銀州城西的檀合焉山,此處是夜落紇和綏州兵逃來的必經之路上一處可據地利的地方,如果要打阻擊,此處已是最合適的選擇。

    柯鎮惡帶領兵馬搶先一步趕到檀合焉山,立刻依據地形布署起來,挖戰壕設伏坑、堆堡壘架彎弓,在柯鎮惡的部署下井井有條。防禦正是柯鎮惡最擅長的本事,而且他最擅長利用周圍地形,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塊巨石、一個凹坑,都能被他加以利用。

    這一番時間雖然短暫,但是在他的指揮下,這一座矮山居然也在最短的時間內被他打造成了一座似模像樣的兵塞。柯鎮惡以傳說中的貂蟬洞為陣眼,舉目眺望了一下遠處剛剛冒出的一線敵軍身影,又看看匆匆布署完成的防禦陣地,忽地靈機一動,又叫人在山上多插旗幟,砍伐樹枝偽飾出來一些堡壘,一時間,看那山上兵馬,似乎又多了一倍。

    夜落紇和李繼筠率兵匆匆逃到檀合焉山下,老遠就見山上旗幡招展,兵馬密布,夜落紇一見急急一勒韁繩,駭然失色,膽喪道:「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你不是說銀州兵馬斷不敢出城迎戰的麼,你看那是什麼?」

    李繼筠見了前方嚴陣以待的兵塞氣勢,心頭也頓時一沉:「失算,我竟然失算了,難道……難道老天真要我李繼筠命亡於此?」

    他們倒不是畏戰,只是追兵太緊,這一次雖然甩得遠了些,用不了半日功夫,他們也就能追上來,再看前方陣勢,恐怕銀州守軍已是精銳盡出,誓要不容他一兵一卒逃出生天了。真要打起來,這座山頭他們未必就能攻下來,就算攻得下來,也不是一時半夜能夠完成的事,而追兵那時必已趕到,他們哪裡還有機會再行逃脫。

    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李繼筠勒馬望山,呆呆半晌,竟然想不出是該進該退。阿里王子一看四下士卒俱現猶疑恐懼神色,再遲延下去,恐懼氣氛蔓延開來,莫說要打,這支殘軍馬上就得崩潰四散,再不可戰,他們父子和甘州餘部今日就得全軍覆滅,立即拔出彎刀,高聲大喊道:「眾將士聽了,如今後退必死,前進方有一線生機,咱們殺過去!」

    夜落紇和李繼筠被他一言喚醒,立即各自拔刀呼喝三軍,方欲潰散的人心這才為之一振。

    柯鎮惡站在山下,眼看敵軍情形,不禁暗暗冷笑,信心也為之倍增,一見敵軍片刻驚惶散亂之後,在將領們的約束下慢慢擺開進攻的陣形,立刻也命所部做好準備,就在這時,後方一騎飛馬上山,跳下馬來匆匆一問,便飛也似地搶進了他的臨時指揮所,大叫道:「將軍,將軍,『飛羽』傳來太尉十萬火急的命令。」

    「什麼?」柯鎮惡急忙搶前一步,一把抓過那軍書,竟然是用明文寫的,柯鎮惡匆匆看了一遍,臉上頓時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放……放他們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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